第614章 最后一角

瓷器发出冰冷的脆响。

是她试图揭开水箱上的盖子。

反复了好几次,又变换姿势蹬着马桶盖使力了好一会儿,那个盖子才终于被她搬开。

惯性使得她一个后仰撞上门缝,惊起大片灰尘。

一边咳嗽着抬手挥开眼前的尘埃,一边眯着眼走近了水箱。

“咳咳……”

尘土渐渐散去,残留着脏污活水的水箱内部暴露在客人眼前。

极其暗淡的光如雾一样地弥散在狭窄的空间里,残留的水痕反射着那点粼粼的肮脏的光。

帽檐下方口罩之上的那双黑眼睛就那么一言难尽地盯着水箱的角落处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防水袋。

被尽量折叠到最小了。

像一片鱼鳞在脏污的水迹里若隐若现,若不是刻意寻找,只怕很难看到它。

可她却一眼就看到了。

但,即便看到了……

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工作,客人才像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以极其忍耐的表情伸出手,缓缓探了进去。

——

光线昏沉。

隔间狭小。

青苔在腐朽的屋顶生长,干涸得水痕遍布腐朽的墙壁,被定格在久远时光里的秒针仿佛在这一刹那又开始了转动。

它抖落一身重重的灰尘,发出嘶哑艰难的一声——

哒哒——

——

她站在那里,手指穿透混合了尘埃与光线的空气,探入冰冷的残水,触到滑溜溜的瓷壁,终于摸到了柔软的塑料。

奇异的直觉像过电般窜上指尖。

她很快拿出了那个防水袋,展开,然后把里面的两张纸取了出来。

两声哗啦,客人低下头,安静地将纸上的内容收入眼底。

【叶空,落叶的叶,天空的空,高谭市花盒人,花之盒孤儿院出身,院长爷爷姓孙,跟班阿雾……】

与她脑海里的声音一字不差。

仿佛她亲眼看着那少女写下这些已经在日记里重复了多次的文字。

她很快把第一页的基本信息看完,又看到了第二页。

【原初说,像你这样空心的人,需要感受到百分之百的爱,才可能真正受到冲击,然后被激活那个坏掉的接收器。

你信以为真,所以,你离开了花盒,开始寻找答案。】

——

她听见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十四岁的女孩趴在囚牢般的花房里,埋头写字,低垂的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

——

【可你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秦家人打晕掳到了南港。】

——

砰——

月光在记忆里复苏。

不知是哪座城市的医院里,空荡的走廊尽头,她看到背着书包的女孩被一棍子重重敲在脑后,一声不吭地晕倒过去。

高大的黑色人影围上来,将人事不省的女孩抱起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电梯里。

夜色浓重,窗外的月光跌落进来,将每一层的走廊都照得空空荡荡。

不知是哪一层的病房门没关紧,似有风吹动纱帘的声音簌簌传来。

她随着那些人来到楼下,看着女孩被装进黑色的套牌车里,趁夜离开了这座城市。

——

【南港其实是座好城市。

古老、繁华、拥挤,还有宽阔的海。

可你出不去。

你只能每天对着讨厌的人脸看个不停。】

——

那半年的岁月如画册在脑海里哗哗翻页,每一页都是被解封的记忆。

画面被上色,风和时间都流动起来。

明明在缺少时毫无所觉的,现在却有了变得完整充盈的实感……人脑可真是神奇。

客人一边出神的这么想着,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

【老巫婆叫谢芳菲,白瞎了好名字,她其实是个自尊心过剩、自以为手段毒辣狠绝其实脑子不好使的傻逼。

托南港的封建所赐,她的弱点很好掌握——秦悟。

谢秦两家的独子,被称为南港的太子,未来的南港皇帝,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成为南港绝无仅有的第一人。

但前提是你在他长大之前就逃出去了,如果没有,那恭喜你,你会毫无疑问的毁掉这个人。】

——

太冷漠了。

女孩写下这一页内容时的表情和心情都太过冰冷,好似一个高高在上的监视器,不但冷冷旁观并审判着他人,也同时审判着自己。

窗外天气晴朗,阳光却照不进这一方窗户。

——

【秦悟。

比他妈妈稍微有趣一点,因为没那么常规。

出身大富,可父母无爱只宠,所以他从小骄纵肆意,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什么叫规矩。

但比起这些,真正脱离常规的是他不懂什么是爱。

是的,他一定会说他爱你,他很在乎你。

但那不是爱。

即便他对你言听计从,即便他愿意为你付出时间、金钱,甚至更多更多的东西,但那也不是爱。

那是忠诚。

一条狗的忠诚。

围棋是个好工具。

把你变成彻头彻尾的强者,让秦悟不得已地跟随你,崇拜你,把你的喜好当做圣旨,为了博得你一个笑容和赞许而拼尽全力。

但这不是爱。

这是精神控制。

你看,被囚禁的人是你,得了斯德哥尔摩的人却是他。

真是个废物。

养出如此废物的男女自然更是废物中的废物。

你要继续保持下去,争取利用他逃走。

或者拿到手机。

接下来这个社会会变成舆论的时代。

互联网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给了所有隐秘罪恶被曝光的危险性,在这个时代依旧有很多恶徒嚣张跋扈,恶贯满盈,但是……哪怕是渺小如任何人,只要拥有一部手机,都会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性。

所以,这是一个可以伟大的时代。

我希望这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时代。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更有可能逃离这里,并报复他们。

而如果无法逃走……就让你的狗憎恨他的母亲,杀死他的父亲,疏远他的朋友,厌恶他的下属,最后在暴君的王座上彻底完蛋。

你当然可以做到。

因为秦悟是天生的、没心没肺的怪物。

他不敬他的爸爸不爱他的妈妈,即便他爸爸对他纵容无比他妈妈对他关心万分——你看,人类真是奇怪,明明看起来拥有了一切培养爱的条件,却还是无法滋生出爱这个东西。

可见人的天性是被写在基因里的。

从哇哇大哭着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很多事情。

就像你从被埋在土里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开始,就决定要找到感情那样。

而原初死后,你决定要找到爱。

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叶空。

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女孩在晴朗的窗口里抬头往外望去。

她望见的是破碎的玻璃穹顶,还有遮天蔽日的绿色树冠。

城市大而陌生。

她藏在这脱身无望的角落里,展望那个可能会遗忘一切的未来,展望不知扎根在何处的“爱”。

——

客人抬起头,看见了青苔斑驳的屋顶。

她松开手,两张纸飘落到地上。

而她扶着脏兮兮的墙壁,爬上了马桶盖,踮起脚,摸到了湿润腐烂的屋顶。

手指探入木板间的缝隙,一根根摸过去,最后,她终于感受到熟悉的触感。

把那个塞在夹层里的东西拿出来,是又一个折叠到最小的防水袋。

拉开,取出两张纸,展平。

她站在马桶盖上,借着被她顶破了一条缝的屋顶透进来的微光,看到了纸上的内容。

——

那是一幅画。

灰色的线条勾勒出长到天尽头的公路。

春天的树木招摇在风里。

漫天梨花中,一辆翻倒的跑车正在熊熊燃烧。

——

咚——

钟声在脑里被重重敲响。

记忆缺失的最后一角,终于被拼凑完整。

画面复苏上色。

叶空在混沌的微光里缩紧了眼睛。